游柏林寺
张文良
柏林寺在我的家乡河北赵县县城。记得小时候,村外有座三十余米高的铁架塔。为求刺激,每每和小伙伴们偷偷地爬到高处向远方眺望。华北大平原,视野是极开阔的,尤其在天气晴朗的日子。往西望,在视野的极处,隐隐可见另一座塔影。那时只感觉那塔很美,只知道塔底下就是对我们充满诱惑的县城所在,其它就全然不知了。后来到县城读书,并住在塔下(那时还是学校),才知,这是柏林寺真际禅师塔。虽离乡多年,但那卓卓塔影却早已深映心田,永难淡去。
柏林寺位于县城东南,地势似一孤岛,从地面兀然凸出。离寺老远,就望见那久违的塔影。人到旧地重游,尤其到少年住过的地方,常有一切都变小、变短、变窄的印象。但那塔那寺的形象还是那么巍峨,那么高大,不,它们已变得更伟岸,更挺拔!我知道这不是视觉的原因。过去虽住这里,但对这塔、这寺,不甚了了。原来此寺旧称观音院,创建于东汉末年,比闻名于世的赵州石桥还早三百余年。隋唐时期,这里曾是佛教着名道场。史载,玄奘法师在西行求法前,曾到此游学,从道深法师习《成实论》。玄奘后来的业绩,人们耳熟能详,但柏林寺曾哺育过他,是他的精神故乡之一,则知者不多。只这一段殊胜因缘,我想柏林寺完全可卓然于世了。玄奖大师之后二百余年,另一高僧行脚到此,并驻锡于斯,于此行化四十年,开一代禅风。其道德、道行、人天共仰,僧俗咸敬。塔为他而建,寺因他而名,地藉他而灵。这就是赵州从谂掸师。“大唐国内无禅师,观音院里有弥勒”,其在禅林的地位可知。之后柏林寺世出龙象,代有传人,门风遍覆大千。望着那熟悉的寺院,熟悉的塔影,恍然觉得,它们多象一位有着傲岸身躯、有着松柏气节的老人,让人倍感亲切,让人肃然起敬。
进了寺门,透过古柏森森的通道,远远望见佛陀端坐在大殿基座上,手结与愿、施无畏印,无限慈祥地微笑着。那种慈祥我久已熟悉,但在家乡故土睹斯慈容,使我这初尝生活三昧的游子油然而生别样的情愫。我的血直往上涌,眼睛也潮湿了。急急走上前去,恭敬地施礼,拜、再拜……。
佛像是用整块汉白玉雕刻而成,高三米,重十吨,1990年冬才安奉于此。听说1991年佛成道日那一天,僧俗数千人举行法会,随喜共庆。佛像亦前后左右自动摇摆,历时数小时,昭昭瑶应,轰动古城,信众莫不叹为希有。在那不堪回首的岁月里,这千年古道场除古柏和砖塔外,一切建筑皆毁,只留下残石、断碑和一堆瓦砾。现今柏林寺已落实了管理体制,开放为佛教活动场所,常住僧众十余人。大殿正在加紧修建,古柏重又返青,古塔再现金辉。见此道场劫后复兴,佛祖能不笑慰?
从大殿下来,来到赵州真际禅师塔前。塔共七层,高33米,在古柏衬托下,显得巍峨而庄严。因久经风吹雨淋,塔身通体透出沧桑之气。对禅师心仪久矣!见塔思人,思绪万千。赵州(地)、“赵州”僧,赵州因了“赵州”而四海皆知;“赵州”因了赵州而名垂千古!赵州禅师其实并非赵州人。史载,大师生于山东曹州,早年从南泉普愿修学,以“平常心是道”得悟。后遍游天下,学无常师,惟道是依。年八十犹行脚不止。其禅风自然活泼,元无滞碍,随机施教,即物发凡,极富生机和情趣。尝有人问:“如何是古佛心?”答曰:“汝今是甚么心?”僧曰:“我今无心。”赵州曰:“汝既无心,诸佛岂有心哉?”又有僧问:“如何是道?”答曰:“门外的。”僧曰:“不问这个道。”曰:“更问何道?”曰:“问大道。”曰:“大道透长安。”其意是让人领悟,道非玄非远,即心是道,即事即物是道,平常心是道。大师就是如此心常湛然,应用自在。其化人接众之语看似平淡,但皆从自性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若非见道明,臻入化境,焉能至此?
“铛、铛、铛、铛……”塔上的风铃在响。
我依稀觉得这塔在诉说着什么。故人往矣,一切皆成陈迹,而禅师的流风遗韵足系人思,足发人省。身去而教存,人至此,亦可称为不朽。然其生前身后的寂寞几人识得?大师几十年精勤求道传法,才树立了自己在禅林中的地位,但在柏林寺的生活丝毫谈不上优游闲适。其住也,“土榻床,破芦席,老榆木枕全无被。”其食也,“苦沙盐,大麦醋,蜀黍米饭黑莴苣。”有诗自况:“削发谁知到如此,无端被请作村僧,屈辱饥凄受欲死。胡张三、黑李四,恭敬不曾生些子,适来忽尔到门头,唯道借茶兼借纸。”其生活的艰难困顿若是。难怪大师自叹:“思量天下出家人,似我住持能有几?”但就是在这样不堪的境况下,大师犹安贫乐道,精进不息。若无似海悲心,奚能若是?有崔郎中问:“大善知识还入地狱也无?”师云:“老僧末上入。”崔云:“既是大善知识,为什么入地狱?”师云:“老僧若不入,争得见郎中?”初始,我总不解,大师出言缘何如此冷硬?仔细想来,一个位尊爵显,逍遥自在,只为消遣或“猎奇”而“惠顾”寒寺,一个高超出世而生活困顿不堪。对不恭敬的问话,禅师尚能何言?!我明白了,禅师是以一颗高贵的心睨视俗世的富贵,以无比的精神力量抗御着外力的侵扰。但在这笑傲天下的豪情里,又有几多苍凉与无奈?“谁道出家憎爱断,思量不觉泪沾襟。”大师岂为一人哀耶?!
禅师最后的岁月里,燕、赵二王竞相归敬供养。大师每每避而不见。唐昭宗乾宁四年(897)赵王李熔坚请,师方离寺。赵王不胜庆幸,催着盖座寺院给他住下来。大师听说,绝然道:“动一茎草,迳去矣。”赵王见师态度坚决,只好停工。赵王将禅师的事迹报告朝廷,朝廷特赐真际大师之号,并颁紫衣。周围的人莫不荣悦,唯大师殊不为意,紫袈裟一次都未穿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大师之声播字内,除其禅风禅骨,不亦由此松柏气节,水月精神么?
平棘苍苍,交河茫茫,禅师之风,山高水长!
走向塔旁的一棵棵古柏。斑白的树皮,虬曲的枝干,光秃的树冠,柏树老矣!想到这些古柏曾陪伴过大师,为其挡风,为其遮日,就不禁生起浓浓敬意。柏树当不会忘记,学人来问禅,大师直以“吃茶去”相告,从此禅林竞传“如如禅语赵州茶”。柏树更不会忘记,有僧问,“什么是祖师西来意?”师悠然指门外,“庭前柏树子”。从此赵州柏树闻名天下。观音院南宋时称永安院,到金朝,因“永”字犯了金帝完颜永济的讳,于是采摭大师藉柏示禅之遗意,改名柏林寺,并一直沿用下来。时至今日,这些柏树历经劫难,存活下来,又见佛日重辉,*轮再转,成为历史的活见证。大师于柏林,岂非有深意存焉?
迎面碰到两位中学生,交谈起来便问:“知道这塔是为谁修的吗?”“不知道。”“知道这柏树的故事吗?”又是摇头。我黯然。“但我们走进寺里就感到清新,感到放松,可以从学校紧张的生活中得到片刻的解脱。”“好!”我脱口而出。道不远人,会心即得。大师一生行化,尽在破除众人的迷执,让人于日常生活中体会美,体味禅。禅既得,一切可舍,名相可舍,言教可舍,师亦可舍!禅师施教,如人以手指月示人,人应因指而见月,不可观指以为月。同样,大师以茶示禅,以柏示禅,安能认“茶”、“柏”为禅哉?不知道“赵州茶”不要紧,不知道“庭前柏树子”不要紧,甚至不知道赵州禅师也不要紧,紧要处是识得本心,保持一颗平常心!
“无尽乡情飘渺,意态难从容。”再抚摸一下粗壮的柏树,再看一眼心中的塔,再向佛祖合十致礼,心里陡然觉得充实了许多,从容了许多。
附记:笔者从家乡回京,拜谒了河北省佛协会会长、柏林寺修复委员会主任净慧法师。法师动情地向我谈起初到柏林寺,目睹残碑断垣、蔓草荒烟的凑凉景象时的心酸,谈起重兴祖师道场的宏愿,谈起各地信众喜舍净财的善举,也谈起时下资金不足、左支右绌的困境。时至今日,佛像仍在风雨中安奉,许多工程不能动工,难怪法师焦急的心情溢于言表。其实闻听此情此景,哪一位虔诚的佛弟子能不怆然伤怀?所可慰者,大殿工程在加紧施工,法师表示,无论有多少困难,也要在1992年初秋将大殿建成,使佛像早日安奉殿中。精诚所至,有愿必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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