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公元9世纪,世界上最大的帝国,唐王朝似乎遭遇了冰冻。
日本人非常好学,曾对大唐推崇备至。
从公元630年开始,他们多次派出遣唐使。
使者们交了不少学费,进献了不少宝贝,学会了很多技术。
慢慢地,他们觉得这个帝国已老朽,不值得学习。
公元838年,唐文宗李昂御宇期间,他们勉强派出了历史上最后一批遣唐使(由藤原常嗣带队)。
经过安史之乱和军阀们的轮番折腾,大唐已经毫无生气。
它暮年的喘息和收缩,就连最迟钝的人都能感受到。
……
这一年,除了最后一批遣唐使值得铭记,政治外交别无大事。
诸帝才庸,宦官专权,边乱不断,一个无比平庸的年代。
而文坛上,一位诗人悄悄酝酿着惊天名篇。
02
萧瑟冬夜,寂寞洛阳。
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满怀忧伤,辗转返侧,难以入眠。
既然如此,干脆铺开麻纸,开始奋笔疾书。
那麻纸,纵28.2cm,横16.2cm,手触之,有些冰凉。
刚写下“张好好”三个字,年轻人英俊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这个名字一度让他热血沸腾,是他的最爱。
现在他要为她写一首长诗,纪念那段去而不返的岁月。
他时而停顿,时而走笔;时而轻叹,时而抹泪。
搁笔之时,晨曦已现。
那首诗墨迹未干,文辞清秀无比,看起来是一气呵成(无一笔一画的修改)。
读之,既有鲜艳画面感,又能感受到作者喷薄饱满的情绪。
他一定不知道,这幅情绪驱动之作,后来会永载史册。
就如当年王羲之酒后狂书《兰亭序》,也没想到它会成为天下“第一行书”。
如今,《张好好诗》静静躺在故宫博物院,为国家一级文物,禁止出国展出的那种。
目前我还没看到这幅惊艳之作,但相信有一天会看到。
特别期待。
在此,要感谢杜牧先生,感谢张好好女士,感谢捐出此画的张伯驹先生,感谢故宫博物院。
更应该感谢的,是杜先生和张女士的人生邂逅。
《张好好诗》书法
03
杜牧,唐诗江湖最后一个传奇,一生留诗514首。
其实在49年人生中,他写过的诗,远远不止这些。
他晚年心情不好,经常喜欢火烧诗稿。那蓝色火苗升腾而起,他竟然有一种解脱的快乐。
所以,他的诗作能留存后世的,不过十之二三。
照这个比例算,他的一生,应该创作了近2000首诗。
不得不说,特别遗憾,十分可惜。
前些天看汪曾祺后代的访谈,才知道汪大师将许多文章投给编辑,不管是否采用,往往不留底稿。
很多优秀篇章因此消失无踪,智慧幽默的火花无处找寻。
在保存介质稀少的年代,这几乎是每个作家的宿命。
……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杜牧的金句还是很倔强。
时过1200年,还经常亮瞎你的眼。下面这些句子,你一定会背。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销二乔”
当然最有名、最能体现他个性气质的,还是那句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很多人因此得出结论,杜牧应该高居“古代最爱逛青楼名诗人排行榜”榜首,不接受反驳。
他也许不是个专情的人,却是个很深情的人。
上面那些金句就是依据。
在我看来,他的自我标榜,并不可信。
就像李白自称“十步杀一人”,其实诗仙是在吹牛皮,李白虽孤傲,却是个老好人,手上很干净,没有任何人的鲜血。
……
《张好好诗》,并不是杜牧最有名的作品,却是他唯一留存于世的实物。
他对女性的怜爱,对世事无常的慨叹,在诗中一览无余。
女人是世界上最容易激发诗人灵感的生物,尤其是色艺双绝的伎女。
特别强调一下,这样的女子,在古代只卖艺不卖身。
张好好,就是这样一个好女孩。
04
杜牧的27岁,正处于一生中最拉风最得瑟的时刻。
4年前,作为一个军事和治乱爱好者,他写下了著名刷屏文《阿房宫赋》,一句“楚人一炬,可惜焦土”,令天下读者惊喜又流泪。
对很多人来说,这么牛叉的文字,在李白杜甫白居易死后,已经好多好多年没见过了,他们第一时间记住了作者的名字。
1年前,杜牧又中了进士,虽然比不上老前辈王维高中状元的荣光,但已足够骄傲一辈子。
翻过年来,他进入仕途担任授弘文馆校书郎(说穿了就是个高级校对)。
当校对的时间很短,组织部门后来派他去当江西观察使沈传师的助理(观察使负责查验百官得失、体查民间疾苦)。
他就是在南昌认识张好好的。
杜牧一生,跟十三有缘。
他在家族中排行十三,后来他对《孙子兵法》的著名批注,总共十三篇。
碰到张好好的时候,姑娘也是年方十三。
现在看起来年纪很小,其实在唐朝已经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唐朝民政部门规定,男15女13可以步入洞房)。
你年轻,我未老,真真是极好的。
05
张好好,歌坛小美女一枚。
她是南昌本地人,生于公元816年,比杜牧小13岁。
不仅模样清纯,嗓子也很干净清亮,异于常人。
有一句话是形容王菲的,同样适合她。“声带被上帝舔过”。
她还非常会表演,一举手一投足一顾盼,观众为之魂断。
这几乎是一种天赋,不用任何培训和学习。
她的唱词也很美,都是以下这种风格的: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
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
观众听得如痴如醉,因为他们平常接触更多的,是下面这种民工歌曲:
左边画个虫虫,
右边画个龙龙,
不要对我凶凶,
我的心会痛痛。
每次演出结束,很多观众会惦记张好好,关心她,找她套瓷,要联系方式。
杜牧就是这样一个主动又热心的人。
初见好好那次酒局,杜牧喝得云里雾里。
青涩娇俏的那张脸,他一直看着,目不转睛,大脑里翻腾的全是形容词,还有荷尔蒙。
这一切,沈传师看在眼里。
他很看好这个姓杜的年轻人,不仅因为他是名门之后、三朝宰相之孙,更因为他非凡的才气。
每次张好好有表演,沈大人总会叫上杜牧一同观赏,还给他放假,为他们创造一起相处的机会。
看起来,沈传师有意撮合他们。
有这样的领导,夫复何求?
“谢谢你,沈大人,”杜牧每次都深深鞠躬,满脸感激。
06
可是,成也沈大人,败也沈大人。
好的东西大家都想要。沈传师的亲弟弟沈述师看上了张好好。
他天天缠着哥哥,又哭又闹,说这辈子非好好不娶(其实他当时已成婚,只想讨一个妾)。
“对不起啊,阿杜,我弟弟……”沈传师双手一摊,一脸无奈。
“领导别说了,我明白,”因为内心痛苦,杜牧的嘴都有点变形。
再难说出第二句话。
他借工作调动,满腹惆怅离开了南昌那个伤心地。
对好好姑娘,他无法祝福,只有满满的回忆和思念。
……
接下来,杜牧的官场生涯十分不顺利。
国史馆修撰,闲职;
各部员外郎,闲职;
刺史,鸡肋般的公务员。
想当年,杜牧自豪于家世,踌躇满志地写道:
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
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
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
祖上曾为皇家编写通典,多牛。
现在,他只能写小诗,做小官,领微薪。
他的职业理想就这样搁浅了。
转眼9年过去。
一次,杜牧到洛阳东城闲逛,发现酒馆里的卖酒女神似张好好。
“你是好好么,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一脸错愕。
“他跟我离了,”她说。
还没开口细问她的遭遇,她反而连问他三个问题——
“您还是那么爱喝酒吗?酒后还写诗吗?为什么您的头发都变白了?”
杜牧无语,兀然站立。
既然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每一问,都是残忍的一刀。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良久,他喃喃道。
两人的眼眶都有些湿。
太讨厌那天的洛阳,风沙怎么那么大?
他很想把这种感觉写下来。
“我虽然错过了你,”他想,“但我要让你留在所有人的心里。”
深一脚浅一脚,似乎有些丧魂落魄,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
他只知道,他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好好写诗。
尾声:
杜牧的吐血之作《张好好诗》写完后,从未与世人见面。
即使是张好好本人,至死也没有见到这部作品。
杜牧这么做,我想,一定有他的理由。
这是他内心最珍贵隐秘的感情,就像日记,原本只是自己看的。
也许他该烧了它。
可是有好几次,在火盆前,他举起又放下,舍不得。
不管什么原因,这幅作品,连同它展现的惊叹、喜爱、震惊、惋惜、痛苦,都永远定格在历史上。
是的。
“我为你写了首长诗,但你一辈子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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