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秘史中的一段亲情悲歌 草原并非只有狼
孛儿只斤·拖雷
《狼图腾》的热映,使得狼成为了热门话题,也让“草原有没有狼图腾”成为了热门争议。虽然有学者认为狼图腾并非蒙古族图腾,以狼为图腾的只有突厥族,但笔者认为,草原不管有无狼图腾,草原流行狼的崇拜大抵不错。而且成吉思汗祖先孛儿帖赤那的名字,本是蒙古语“苍狼”之意。至于狼图腾的归属,吕思勉先生认为蒙古族乃是室韦、突厥、靺鞨的混合,则突厥之狼图腾传至蒙古也未可知。
当然,本文并不是要讨论狼图腾,而是想说明:草原上并非只有狼性崇拜。蒙古族同胞和汉人一样,也有着浓得化不开的亲情伦理,甚至留下了这样一个为亲人而献身的悲情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成吉思汗的四儿子拖雷。读过《射雕英雄传》的朋友,对拖雷想必不会陌生。他是郭靖的结拜安达(兄弟)。“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郭靖的朋友,自然和郭靖有着同样的品格。当然,这只是小说,但历史中的拖雷,也完全配得上郭靖的友情。据《蒙古秘史》、《元史》记载,成吉思汗死后,三儿子窝阔台继承了蒙古大汗的位置。我们知道,自从周朝以来,汉人皇室实行立嫡立长的制度,皇帝的嫡长子是法定继承人,因此太子的位置原则上不必竞争。
但蒙古当时则不是这样,蒙古大汗的产生靠的是“库里尔台”大会的推举。这是一种原始军事民主制,由各部落代表团推举大汗。也就是说,三子窝阔台和四子拖雷存在着竞争关系,如果要荣登大汗之位,兄弟二人需要在竞选中战胜对方。但史书上并未记录兄弟二人的竞争。“库里尔台”大会之后,窝阔台顺利登上汗位。而拖雷并没有任何眼红的表现,并在后来的西征和南下中戮力同心。兄弟二人的情谊于此可见。
公元1231年,窝阔台汗征伐金国,拖雷也在军中。次年,窝阔台汗在途中染病,一病不起。蒙古当时迷信萨满教巫师,于是请巫师来乞灵。巫师做法后,告诉大家,窝阔台的疾病都是因为杀戮过多,遭到天神的报应。窝阔台的生命需要亲人的献祭来赎罪,才能保住。拖雷当时正在兄长身边侍奉,听罢便挺身而出,说道:
“神圣的父汗成吉思汗像选骟马,择羯羊般地在诸兄弟之中选中了兄长你,把他的大位指给了你,让你担当了统治百姓的重任,让我在兄长身边,把你忘记的事提说。在你睡醒了时唤醒。如今如果失去了我的兄长你,我向谁去提说忘记的事?谁睡醒了要我去唤醒呢?如果兄长你真有个不测,众多蒙古百姓将成为遗孤,金国人必将快意让我来代替我的兄长吧?我曾劈开鳟鱼的脊,横断鱏鱼的背。我曾战胜亦列,刺伤合答。我面貌美好,身材高大。巫师,你来诅咒吧!”
说罢,拖雷喝下了巫师用来为窝阔台驱邪的水。窝阔台身上的邪气便转移到了拖雷的身上,死亡也随着那杯水注入拖雷的身体。拖雷说:“我醉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请兄长好好照顾孤单年幼的侄儿们,寡居的弟媳吧!我还说什么呢?我醉了!”说罢,便离开了人世,而窝阔台活了下来。
我们可以对拖雷段那诗一般的陈辞略作分析(值得注意的是,《蒙古秘史》本是一部用蒙古语写成的史书。明朝时明太祖朱元璋命人按照蒙古语原文风格翻译成汉语。故译本以口语化的白话文译成。引文均是明代译本原文)。拖雷的话首先谈起的是父亲成吉思汗临终时对自己辅助兄长窝阔台的托命,而拖雷并没有辜负父汗的嘱托。替哥哥死,不仅是践行弟弟的悌道,也是践行对先父的孝道。其次,拖雷不仅是为亲人考虑,也是为蒙古的百姓考虑。草原若失去了太阳,势必会陷入更大的混乱,人民将无法安生。再次,拖雷带出了若窝阔台死,自己可能被立为大汗的可能性,但拖雷并不追求这一可能。在他看来,为兄长牺牲,是比汗位更光荣的事。拖雷这一死,既保全了兄长的生命,也践行了对先父的遗嘱,还拒绝了王位的诱惑。亲情、责任、道义,都结合在这一伟大的牺牲中。
拖雷的故事,在《蒙古秘史》中便是这样,但在罗卜藏丹津的《黄金史》中却有着另一种讲法。故事中患病的人不是哥哥窝阔台,而是父亲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和拖雷同时患病。巫师说,二人中,只有一个能够痊愈生存。拖雷的妻子、成吉思汗的媳妇察兀儿别吉祈祷道:“如果成吉思汗死去,全蒙古人民都将成为孤儿,而如果拖雷死去,只有我一人成为寡妇。”于是,长生天把死亡从成吉思汗身上转移到拖雷身上。成吉思汗十分感动,赐给察兀儿别吉“也失哈屯”封号(意义未详)。
不管故事版本如何不同,我们从中都能感到蒙古人对亲情伦理的礼赞。蒙古人眼中,英雄并非只有像成吉思汗那样的横行欧亚的雄鹰苍狼。像拖雷一样舍己为人,二子同舟的躬行君子,也无愧英雄的徽号。
熟悉中国典籍的朋友,对拖雷的故事一定不会惊讶。因为这几乎就是周公为周武王挡灾故事的重现。周公姬旦是周武王姬发的弟弟。《尚书?金縢》篇记录,周武王病重,周公愿意以自身代周武王死。周公设坛祭祀,撰写祝词让巫师祝祷道:“我的哥哥姬发不如我多才多艺,想必天上的祖先们更喜欢我而不是我哥哥。既如此,那么便请把我召至天上的祖先身边,而把我哥哥留在人间吧。祖先们若允许我的请求,那么我便将玉璧献给祖先。祖先们若不应允我的请求,我便把玉璧撤回。”或许是周公的精神感动了天上的祖先,后来,巫师占卜得到了吉占,周武王的病痊愈,而周公也不必代兄赴死。周公便将自己撰写的祝祷文藏到盒子里(“金縢”便是盒子的名字)。直到后来周成王继位,有人诬陷周公谋反,后来周成王发现金縢中的这份祝祷文,才相信了周公的忠诚无私。
这样的故事也同样发生在北朝北魏。著名史学家崔浩的父亲重病,崔浩也向神祝祷,愿意代替父亲死。代亲而死,仿佛成了史书的一个母题。晚清遗老、史学家柯劭忞先生在写《新元史》时,便礼赞了拖雷代兄而死的事迹:“周公金縢之事,三代以后能继之者,惟拖雷一人。太宗愈,而拖雷竟卒,或为事之适然,然孝弟之至,可以感动鬼神无疑也。世俗浅薄者,乃疑其诬妄,过矣!”柯劭忞先生认为,拖雷的故事并不虚假,因为先人周公已作出了示范,拖雷只是向圣人周公学习而已。史学大师顾颉刚先生以疑古为己任,但顾颉刚先生却并不怀疑记录周公祈祷代兄而死的《尚书?金縢》篇的真实性,因为这个故事从拖雷那里得到了佐证。史学家们似乎都一致认为,这样的故事如果多次发生,那么便有理由相信它真实存在。这虽然在逻辑上不一定严谨,但我们毋宁相信这是人文学者的一种美好希望。
拖雷的故事与周公、崔浩的故事暗合,说明了草原上的雄鹰也并非只会飞而食肉。草原人也有和汉民族一样的亲情伦理,一样的肫肫仁爱,甚至为了成全仁义和人伦而不惜牺牲自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汉民族和蒙古族兄弟并无心灵上的隔阂,在最基本的人性上仍然息息相通。费孝通先生认为,中华民族大家庭实是“多元一体”。各民族之间虽然有着生活方式和文化信仰方面的细微不同,但并没有悬隔的本体论差异,多元的文化与一体的心性并不矛盾。甚至鼓吹“文明冲突论”的美国人亨廷顿也认为,所谓“普世价值”并不是某一种强势的绝对的价值,而只是普遍存在于各个文明之间的共同的善。“中华民族是一个。”(顾颉刚先生语)中华民族正是因为长期共享着永恒的至善,才成为世界民族之林中最光彩的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