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了了。你还想修行大乘佛法？我转过身去，对佛祖作揖说，想。

你有一个师兄，和你是一样的想法。他也想修大乘，他不信小乘。他修成了？成了。他叫什么名字？他的名字，你应该记得，金蝉子。我顿了顿，很久才说，是，他成了。

佛祖的话让我想起了修小乘时发生的事。修行时我感受不到时间，但那些事情还是发生了。我记得陷入黑暗后，我开始行走，行走在天空中，鸡巴和尾巴倒挂下来。那时节，天地颠倒，黑白分明。

我直走到一个地方，在那里，我见到一只孤独的猴子。我从他的眼里看到我的来时的倒影：穿着荆棘，铁索制成的袈裟，巨大的铁链穿过锁骨。双眼被挖去，只剩黑色的空虚。我的每一步都鲜血淋漓。

他站起来，说，你从何处来？我看着他的双眼。我看见一只猴子在西牛贺洲，他在花果山上快乐的生活。你来是为何？我看着他的双眼。我看见一只猴子在天庭的桃园，他和一个叫紫霞的女孩快乐的生活。你痛不痛？我看着他的双眼。

我看见一只猴子孤独的坐在这儿。不知何处，不知为何。然而花果山已是焦土，女孩在转世中颠倒红尘。我看着那只猴子的眼睛，我说，你不痛吗？我终于知道那个梦的结局了：

那只猴子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放声大哭。哭得放肆癫狂，百年孤独。佛祖，我看到了一切，明了一切都是云烟。我说。此乃大是。我放下了笔，不再写释厄传。因为我已经修得小乘，释了所有的厄。是的，我没有将你压在五指山下。

没有僧人，没有桃树，没有观音，没有妖精。一切都是厄。你已释了。一切都是厄么？是。除厄之外的呢？便是释厄。按照一般传记的格式，这篇释厄传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毕竟，主角已经成佛，荣登极乐。故人已去甚远，皆大欢喜。

可无所不知的佛祖始终不会知道。成佛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不曾看见的。时光颠倒，我从那只孤独的猴子的身边离开。回到了五指山下。僧人骑着白马，从山上下来。我仰着头，尽量让阳光刺进眼里。

我说，三藏，我是不是该叫你师傅？他说，叫我金蝉。我说，师傅。阳光让久处于黑暗中的双眼流泪。可我不觉得痛。白马上的师傅说，我们上路吧。我上去看过了，没有对联，只有一个小妖精——什么声音？

那是小妖精的歌声。很好听。我仰头看着妖妖，冲她龇牙咧嘴，可她的眼圈怎么是红红的。会不会是我问的那个问题的原因？刚才，我这样问她，你知不知道有个姑娘，和你差不多大，和你差不多笨，叫做紫霞。

她说，紫霞，这个名字念起来怎么这么拗口？我说，弟子不走。师傅双手合十，说，还不看破？不走，贪恋一刻的红尘，终究是小乘。西行，她会在这里等你，那便是大乘。

我说，这是为什么？师傅说，因为地球是圆的。小妖精的那首歌是这么唱的啊。我和金蝉子都在西天了。可我们仍要远行去西天。这种说法让罗汉们非常不解，认为我们是神经病。而事实是，他们是神佛。神佛是虚无飘渺。他们什么都不是。临行前，我找到了同样不解的佛祖。我对他做了些告别：

我告诉他，在成佛那一刻，不光是沧海桑田。我还看到，一个女孩，在一座山上，等了我一世。她种下一棵蟠桃树。等桃树结果，又是一世。另一株桃树发芽，又是一世......这个女孩，化作那些桃树呀，等一个在西天在极乐的猴子，等了区区一个弹指，二十个一瞬，四百个一刹。整整二十八世。

我终究释不了。她是我的厄，我无法释厄。当五百年的光阴成为一场败局，释厄成为所有的借口。你以为西行会给你答案，可那个答案不曾是你想的。就像我这只猴子，跌跌撞撞，一路走来。

在天庭怀念花果山，在西天怀念天庭。孤独的时候想和紫霞说话，有时又觉得小妖精很烦。写下释厄传时我以为释厄便是成长，能够让我解脱。而今我停笔，赫然成佛。

我站在佛祖的手心，他含笑看着我，说，悟空，即以悟空，为何还要远行？我说，佛祖，因为悟空尚有一事，所以远行。那件事情，悟空说过了。

哦，何事？

“佛祖，”我笑得像只天真的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