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迦佛的教法不离世间。缘起的流转门解释了杂染生命的存在状态及其根源,也就是佛教的业报轮回思想,它批判地继承了婆罗门教的业报轮回思想。为深切地理解佛教缘起思想特质以及比较研究的需要,有必要先阐述一下婆罗门教的基本思想。
婆罗门教轮回观念的哲学基础是“梵”、“我”、“幻”的思想。这三个词最早见于《梨俱吠陀》,但它们的哲学内涵和相互关系到奥义书时期才得以明确和系统化。根据《奥义书》,“梵”(又称大梵)是宇宙万有的本源,是纯意识、是最高存在。“梵”有有形的一面,一切都是梵。《石氏奥义》说:“梵永生,万界所依,无人能超,世界就是梵 。”9梵是纯意识,它包罗一切,梵又有不可言说的、无形的、绝对的一面,是形而上的常一不变的存在,只能勉强用“非-非-”的遮诠法表示。《布利哈德奥义书》说:圣者所称不坏之本体,它非粗、非细、非长、非短、……无眼、无耳、无语、无觉、无生力、无生气、无口、无肚、无内、无外、不灭何物,无论何物亦不能消灭它。”10《秃顶奥义》主张:“它不可见,不可捉摸,永存,无特性,是万物不灭之源。11对于梵的两面性,《广森林奥义》这样总结:大梵之态有二,一有相者,一无相者;一有生灭者,一无生灭者,一静者,一动者;一真实者,一彼面者。12这一思想后来被大乘佛学所继承,创立了“真谛”和“俗谛”学说。二谛说又为吠檀多派所继承,创立了“上梵”和“下梵”学说。“梵”是宇宙的本源,生命的基础,而“我”(小写阿特曼,又称梵我或神我)是灵魂,与梵同一同体,我即梵。《爱陀赖耶奥义书》:
梵我自思:‘我欲造世界’而作世界,造银河与气界与死(地)与水……又思:‘彼等无我如何能生成呢?我势得入于彼等之内’,于已,梵破生族之脑门而往之。13
梵完成了创世,并且梵内在于众多生命之内,成为一个个灵魂——“我”,与“我”同在的整个现象世界,就是“幻”。
“幻”是“梵”的外在幻现,有两部分:一是幻现为物质世界,产生生命的物质元素,如地、水、火等。一是幻现为精神世界,产生生物界的生命,即个我或个体灵魂,以及生命体的感知机能。人的产生就是梵的幻现。《圣德格耶奥义书》说:“梵初作地、水、火三大要素,自命我而入其中,又分为三要素,乃见生理、心理机关之分化。”14意思是说,梵先创物质世界,又创生命个体,并内化自已于生命之中形成灵魂,此外又创造了人的生理机能和心理机能,使人有了认知能力。由此可见,人有三部分组成:灵魂、意识、身体。正因为梵创了人的意识与身体,人以自己的感知力,反以身体与心理的我为我,而迷失了梵我。
梵本来为明,但幻现为万有以后为生理和心理所限,形成无明。众生不识自己本来即梵,反而以幻为真、以虚为实,执著贪爱自己的身心,由此无明而造种种业,随业轮回于善恶诸趣。奥义书认为,人体中寓含了一种灵魂(阿特曼),它是永恒不变的,当人的躯体死亡时,阿特曼继续在另一个身体存活,这就是轮回转世。一个人转世的去向,取决于他过去的行为,也就是业。如《广森林奥义书》说:一个人归于哪一类取决于其业,善业归善人,恶业归恶人,原我由其欲所成其人,有欲必有志,有志必有业,有业必有果。15婆罗门教的轮回理论,同时也指示了解脱之道。所谓解脱就是摆脱轮回、灵魂回归于梵,即梵我同一,“如河水之注于海,失其名色;圣者亦离名色入于最高我”。16如何亲证“梵我同一”?奥义书指出,认知我的本性即梵是解脱的必要条件,“你知最高之梵,你就是梵。”因为作为遍在的,宇宙的终极原因的梵和作为内在的、人的本质的灵魂(阿特曼)在本性上的同一的。此外,在理论上通达后,还需要依理起行,需要经过道德行为和禅定修持,只有这样才能摒弃情欲,摆脱对尘世的贪恋和业报规律的束缚,从黑暗走向光明,从生死走向永生,从虚幻回归真实17。
佛陀批判地继承了婆罗门教的业报轮回思想,剔除了其作为万物主宰梵和梵我,汲取了业的观念,把佛教业报轮回思想建立在缘起论基础上。依佛陀的实证,缘起论是宇宙万有的普遍法则,任何事物的起灭都是缘起法则的作用体现,自然现象如此,社会人生现象也如此,生死轮回不离缘起,涅解脱也不离缘起。不能把缘起法则理解为孤立、静止的抽象存在,实际上它揭示的是事物之间的相互关系。真正弄清了这些,就是认识了该事物的规律,就是对该事物的如实了知。缘起论的根本精神,与近现代的发现规律和运用规律的科学研究非常相似,只是佛教缘起论的旨趣在解决人生问题。
从释迦的传记,人们知道释迦出家修道的根本动因,是为解决生老病死的人生问题。人间若没有苦恼就没有成正等觉的如来,《杂阿含经》(卷十四)说:“以世间有老、病、死三法不可爱、不可念,不可意故,是故如来应等正觉出于世间。”但人间有生死苦恼,并不是佛教的独家认识,因为当时印度的婆罗门教、耆那教等都承认人生是苦这一现实,也有业报、轮回的思想,并依自己对轮回的理解,提出了自己的解脱方案。那么与外道相比,佛陀对轮回的认识,有什么独到高明之处呢?
释迦佛从老死苦恼入手,指出无明是众生生死轮回的根本原因。据《杂阿含经》卷十二记载:
世尊告诸比丘:我忆宿命未成正觉时,独一静处专精禅思。作是念:何法有故老死有?何法缘故老死有?即正思惟生如实无间等,生有故老死有,生缘故老死有。如有、取、爱、受、触、六入处、名色。何法有故名色有?何法缘故名色有?即正思惟如实无间等生。识有故名色有,识缘故有名色有。我作是思惟时,齐识而还不能过彼,谓缘识名色,缘名色六入处,缘六入处触,缘触受,缘受爱,缘爱取,缘取有,缘有生,缘生老、病、死、忧、悲、恼苦,如是如是纯大苦聚集 。
我时作是念,何法无故则老死无?何法灭故老死灭?即正思惟生如实无间等。生无故老死无,生灭故老死灭。如是生、有、取、爱、受、触、六入处、名色、识、行广说。
我复作是思惟,何法无故行无?何法灭故行灭?即正思惟如实无间等,无明无故行无,无明灭故行灭,行灭故识灭,识灭故名色灭,名色灭故六入处灭,六入处灭故触灭,触灭故受灭,受灭故爱灭,爱灭故取灭,取灭故有灭,有灭故生灭,生灭故老、病、死、忧、悲、恼苦灭,如是如是纯大苦聚灭 。
我时作是念:我得古仙人道、古仙人径、古仙人道迹。古仙人从此迹去,我今随去。譬如有人游于旷野,披荒觅路,忽遇故道古人行处,彼则随行,渐渐前进,见故城邑、古王宫殿、园观浴池、林木清净。彼作是念,我今当往白王令知。即往白王。大王当知,我游旷野,披荒求路。忽见故道古人行处,我即随行,我随行已,见故城邑、故王宫殿、园观浴池、林流清净。大王可往居止其中,王即往彼,止住其中,丰乐安隐,人民炽盛。
今我如是。得古仙人道、古仙人径、古仙人迹。古仙人去处,我得随去,谓八圣道:正见、正志、正语、正业、正命、正方便、正念、正定。我从彼道见老病死、老病死集、老病死灭、老病死灭道迹。见生、有、取、爱、受、触、六入处、名色、识、行、行集、行灭、行灭道迹。我于此法自知自觉,成等正觉。为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及余外道沙门、婆罗门、在家、出家,彼诸四众闻法正向信乐,知法善,梵行增广,多所饶益,开示显发。18
经文开示了无明、行、识、名色、六处、触、受、爱、取、有、生、老死等十二因缘关系。从无明缘行,乃至生缘老死,能大苦聚集,这就形成了缘起的流转。缘起的流转摄于缘起法则的生门: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染因染果,苦因苦果,相当于四圣谛的苦谛和集谛。如《长阿含经》说:
缘痴有行,缘行有识,缘识有名色,缘名色有六入,缘六入有触,缘触有受,缘受有爱,缘爱有取,缘取有有,缘有有生,缘生有老病死悲苦恼。此苦盛阴,缘生而有,是为苦集。陶静佛陀证悟缘起的经过,就是理入和行入,用今天的话说是发现规律和验证规律。首先,释迦在未成正觉前如实思维(正思维)人生现象,以揭示其规律。人为什么有老死呢?他发现老死依生而有,若生无故老死无,如是他发现了老死、生、有、取、爱、受、触、六入处、名色、识、行、无明之间的相依关系,而无明有故行有,无明灭故行灭,行有故识有,行灭故识灭,乃至生有故老死有,生灭故老死灭。一个生死流转与涅解脱的因果关系链条在释迦心中明确了,但这只是理入的过程,还须行入对它进行验证。否则,就只能停留在理论猜想阶段,不能算是发现了客观规律。释迦把他思维的人生法则比喻成“古仙人道,古仙人道迹”,譬如有人行于旷野,搜荒觅路,忽遇故道古人行处。这条道路能否引向最终目的地呢?他循此而行,渐渐前进,见故城邑,古王宫殿、园观、浴池、林木清净,达到最终目标,即依此法,自知自觉成等正觉。
因此,十二因缘揭示了人生的真相,释迦正是根据对人生规律的如实了知,发现人生解脱之道并循之获得解脱。那么,佛陀彻悟的只是人生真相吗?显然不全是,当他循此路渐渐前进的时候,沿途有“故城邑,古王宫殿、园观、浴池”等。这证明他不但发现了人生的真相,同时还发现了人所依存的世界的真相,他发现人生是缘起的,人所依存的世界同样是缘起的,二者密切相关。他将自己发现并亲证的宇宙人生真理表述为缘起法则:“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宇宙万有都是缘起的,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因缘关系,在众多的因缘关系中,佛陀最关心的是人生的因缘关系,故他每次谈到缘起法则,总是具体展开为人生的染净因果关系,这是佛教的命脉所在。重人生解脱,反映了佛陀的救世本怀。在佛陀看来,解决人生问题同时顺带地就解决了宇宙问题。若明白要走的路而不肯实际走上去,妄谈道路旁有无园观林木,这是愚不可及的戏论,故佛陀对于世界的有边无边等无记问题,总是沉默不答。
十二因缘所展示的人生法则表明,由于无知人的身、口、意会造种种恶业,由业而感生死苦果,无始以来在三界六趣中沉轮生死,如车轮一样循环不绝苦不堪言。人为什么会求乐得苦呢?原因在无明。对于无明不同的经论有不同的诠释,但基本内容是指不明白人生依缘而起,无常计常,无我计我,认为人有一个常一不变的精神主体——神我(灵魂),因此执著自我产生贪爱。佛教以无我论否定婆罗门教的梵本论,正因为诸法是缘起的,所以既不存在作为造物主的大梵,也不存在作为人的本质的灵魂(梵我)。佛陀认为婆罗门教的梵本论是无法被证实的理论虚设。在人生价值上,承认创世主的存在无疑降低了人在宇宙间的地位,梵与人的关系成了主与仆、本与末的关系;在人生解脱上,梵创了人,人又回归于梵,这是毫无意义的决定论陷阱。在人生伦理上,承认梵是人的本源和主宰,则梵应该为人的行为负有一定的道德责任,也就是说人为其自己的行为负有不完全责任,这反映了婆罗门教业报轮回思想的内在矛盾。
与此不同,佛教的十二因缘说,真正肯定了人的个体生命的自主性,在人的当下一念,人有完全的意志自由,依意而起身业和语业,对自己的生命和别的生命造成相应的影响,因此人对自己的行为负有完全责任。佛教所说的人生无常,从人生伦理的层面上讲,是人生去向的众多可能性,人依自己的意念,造不同的业,这些业因依众缘成熟为相应的果报,即所谓自作自受,共作共受。转染成净,由凡夫而成佛,只是人生的众多去向中的一种。这是佛陀所走过的路,他在路上插了路标,任何真正想摆脱痛苦获得解脱的人,都能沿此路达到目的,圆满福德和智慧,成就无上正等正觉。虽说人人都有成佛的可能性,但决没有成佛的逻辑必然性,佛教无常无我的缘起论,破除了决定论的陷阱,走成佛之路还是走成魔之路,完全取决于自己的意愿。
佛陀业报轮回的流转思想,不仅反对婆罗门教的梵本论,而且还反对顺世派(顺世论)的一生论。前者被称为常见,后者被称为断见。顺世论不承认有超自然的实体或梵的存在,主张宇宙万物是自然而有,世界是由地、水、火、风四种物质元素组成。四种元素的特殊组合而成的肉体能产生意识,肉体与精神是统一的。人死后身体分解,意识也随之消失,没有永恒的脱离肉体而存在的灵魂。故他们否认有前生和来世,认为人生只此一世,不存在业报轮回,人生目的就在于享乐。佛教承认有贯通三世的意识之流,认为顺世论在理论上是不完备的,在实践上是有害的。在人生伦理上,一生论者不容易解释纷繁多样的社会人生现象;人生目的在于享乐的价值取向,在没有因果报应的约束下,使道德自律和道德责任成为虚设,因此会产生破坏人心秩序和社会秩序的后果,助长一切恶行。佛陀斥责顺世论者为邪恶之人,像捕鱼的渔夫、俘获并且杀死他们。
十二因缘含摄的业报轮回思想,是缘起法则在人生领域的具体表现。业指因;报指果。因缘和合,果报则生。佛陀昌明了人的意志自由和完全责任,但这种自由并不存在因果法则之外,因果法则是意志自由的活动平台。人可以如实认识因果规律,然后运用规律,打破因果链条,从染因染果到净因净果。
(二)还灭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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