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阳潮泉庵
( 一 )
高山有好水。
这古来一句俗话,曾经让多少寄情于山水的人所倾倒,所向往。只是,天下高山巍峨者多,好水深藏者众,人们难以涉足,往往名声不致远播,名闻遐迩者,不及百之一,万之一。潮泉就有点这样。
潮泉,处于桂阳城南五十里荷叶镇谭溪村的一处山岗上。说这里是高山,似乎不像。乘车从桂阳城出发,往南,一路是平缓的上行路。只是离开往临武、下广东的公路,上荷叶镇的高山村,才有那么一段陡坡。上了高山村,往谭溪,又是一路的平缓,一色的高原风光。要说不是高山,也不尽然。高山村这名字就耐人寻味。别小瞧了这层层叠叠的山岗,这里可是长江、珠江两大水系的分水岭。从潮泉流出的水,先是形成小溪沟,往北流,往下慢慢壮大,这就是泉田水之源,汇合湖屯水,
经桂阳城边,进耒水,入湘江而长江,直达东海。小山岗的另一侧,水流往南称神唐水,汇武水,进广东北江,入珠江,达南海。一岗两面,差之几米十几米,而水流最终相差千里万里。
这就是潮泉所处的地理位置。
潮泉所处高岗的对面,则是高高的骑田岭,一峰雄峙,陡峭而挺拔,山势起伏逶迤,那就是金仙寨,远远望去,如同巨佛仰天酣卧。寨顶有庵院,也有泉水,甚至还有温泉。但那泉水却不如潮泉有名。潮泉之名声,在于奇特,自古以来,人们就把潮泉视作灵幻神泉。
(二 )
我第一次观潮泉,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由于长期的思想禁锢,曾经被神话了的潮泉,此时还让人讳莫如深。我先到荷叶公社,说明来意,想找干部带路,却无人愿往。在当时看来,这既有不务正业之嫌,观潮泉更是封建迷信。我只好在干部们的窃笑的眼光下,走出公社大门,独自走在山道上。边行边打听谭溪往哪里走,边走边想象潮泉的模样。
潮泉作为名胜地,早已传闻甚久。据史料记载,宋真宗时,潮泉边便建有昭德侯庙,即昭王祠,后称潮水庙。祭祀唐初桂阳郡人黄师浩。据说,唐师浩时为蛮帅,甚有威惠,殁后为神,宋天禧年间立祠,名昭德侯祠。传说黄师浩出生时,宅后土变异赤,于是称赤土村。清咸丰中,桂阳城掘城壕,还得侯金印三十余两。后来,黄师浩子孙迁往宜章。明代嘉靖甲子年中举,曾任过增城县令,适官返乡办学的何天禄,在1548
年就写过一篇《潮水庙记》:?
潮水庙去州治五十余里,层峦叠嶂,环拱峙立一峰,高插云汉,蜿蜒数百,武后为绝崖,崖下有潭,其深莫测,有龙隐焉。水日潮凡三,天旱则刹其势而信不失。人以纸投之,依次旋没。纸受染污则浮而不纳。其启闭出入若有物以司之,而不得其秘也。……其或山海之窍,精灵之气所由焉者乎?潜灵幽窟,蟠深葆真,山虚水寒,盖渊龙之奥宫也。旧有庙以祀神,规制狭隘,不足为山川壮观。神为照德侯,章水黄氏灵异,多著凡有叩祷,悉以诗答之应如响;薄德亏行,承其箴,汗毛战股栗。因而修省感悟者,以万计。余未第时尝藉问神,以宜阳都邓司徒事,属望甲午北捷,实先决也。神显于桂郴之间,无所不祀,而独兹庙尤显。诚有地灵葆而孕之者。……斯楼新始于丁未之春,不一年而成,财费若千两,巫以神意,募集轻重,悉允故人乐助工于其成,而记之”。
由此可想而知,潮泉早就被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这种色彩愈抹愈浓烈,愈鲜亮。到了清代,桂阳州廪生谭荣爵又作《灵泉石湖记》,把潮泉的自然风光描述了一通:
州治之南,谭溪之西,凤岭之下,猴山之侧,有石湖焉。峭石壁立,环绕三面,其高百仞,其宽半庙,其深不测。朝而潮,午而涨,夕而汐,三次不爽。天若霪雨,消长无定。时逢干旱,停蓄不泄。蓄久而泄,三日必雨应验无差。其或涨或泄,恍若神物启闭,前人名曰灵泉,信而不诬也。道光戌子夏,有渔人投药毒鱼,见大鱼泛水上,口若巨盆,背大如牛,五色毕具,尾动激浪,高腾丈余,观者大恐还走。移时水定,又有人浴水,次俄倾,水陷数尺,浴者怕怖,及岸间石壁下作大声,噌震越。少焉,清响若戛,琴瑟其后,音如击柝,数声乃止。……予质庙祝,则曰夜半曾闻之,昼未尝有也。噫嘻,岂牛渚之神在,在皆有舆欠。夫以山川之秀,凝聚于斯,常则消长不愆,变则怪异不测,此天地之好奇,而特产此奥区,为之列峭壁,蓄渊水,养大鱼,藏神物。忽涨而泄,如纽龟之进退;忽而声响,如钟山之遭风。是谁为之?
竽哉。因记其幻,以贻好事云。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潮泉,人为的神化又将潮泉进一步幻化,在没有科学的解释下,潮泉被视为迷信,让人神往,也就不足为怪了。
( 三 )
一路经人指点,我终于见到了潮泉。
应该说,从桂阳方向去潮泉,沿着谭溪岸边,最先见到的是潮泉的出水口,只是许多人不会注意,在一堵石崖下,流出一条小溪连着谭溪,一池碧水平时静静地停滞着。人们只想一睹潮泉涨潮为快而忽视了这潮泉出水口,,因此没有人能描述落潮时这出水口的水流奔涌,其实这里有另一种壮观。
从这条小溪往山坡上爬上一二百米,眼前是一处山谷平地,两峰对峙,就是所谓的凤岭、猴山,山那边仍然是层峦叠嶂。就在山道旁的石丛中,有一处深水潭,这就是神秘的潮泉。潮泉并不如前人说的面积有半亩之大,充其量也就约一百多平方的水面,深蓝而幽邃的石潭,嵌在四面悬崖峭壁环绕之下,俯视状如巨大的葫芦瓢,摆放于天地之间。没有流水口,泉水绝对是溢不出的。崖畔的一侧,前人砌有数十级石阶,被踩踏得溜光溜光的。我小心翼翼地沿阶而下,轻轻的脚步声引起咚咚的回响。临近水边,选择一处有特色的石墙,作为标记,静静地守候着,看潮泉是否真的涨潮。
那时候,潮泉附近异常的荒凉。那庙,那潮泉书院,早已被拆毁,断砖残瓦都极难见到。空山寂寂,我一个人静静地守候在泉边,看花木摇曳,拂向潭边;听昆虫鸣啾,蝴蝶翻飞。垂荫蔽日,
水波不兴,微风吹过,暗香浮动。潭中有小鱼游嬉,岸边小鸟飞来,立于枝头,影子倒映水中,真个是好一幅“鱼戏枝头鸟宿水”的丹青水墨。潭水冷洌,空气清凉。对岸峭壁上,前人刻下的“潮泉胜地”四个大字,映入眼帘,身临其境,不无虚灵空幻之感。
很幸运,不久,涨潮了。水潭面上的浮叶晃动,好像随潭底的暗流漩涡有规则地转动起来,越转越快,不知不觉间,我站立的石阶已被水浸润;我退上一阶,水漫过一阶;再退上一阶,
又漫过一阶。水势徐徐跟来,似乎在与人寻欢作乐,这情景,一个人在这潭边,不仅仅是让人惊异,甚至有点毛骨悚然。初来乍到,不知道这泉水究竟涨多高。
我第一次看潮泉涨潮,高度大约在一米左右。事后,据说,曾有过潮高达三四丈的时候,那是极难一见的景观。好一阵,潭水又渐渐回落,悄无声息。此时,要跑去看出水口的盛景,是绝对来不及的。石潭与出水口相距有很高的落差,也有间隔相当宽的一段距离。涨潮时,出口滴水不漏;退潮时,出口清流滚滚,烟雾腾腾。若在大旱天泉涌浊水,三天之内必有大雨;若久雨绵绵,泉涌浊水,天即放晴。潮泉成了测天气之物候,故有了“灵泉”之名。
潮泉究竟有多深,至今无人知晓。当地百姓曾用三十多根箩筐索系上几十斤重的铁砣,坠入潭中,仍不可着底。人力潜水想去探个究竟是不可能的了。曾有人试图从出水口处一探究竟,用二十马力的抽水机抽干出水口的积水,从这里看看是什么堵塞着潮泉。可平时几乎水不够抽,而一旦落潮,抽水机也被冲到了一边去。
这就是神奇的潮泉。
后来,我还多次去过潮泉。有时候,是陪慕名而来的外地客人;有时候,是陪新闻单位的记者采访。每一次都遇上了涨潮。省电视台的记者拍摄潮泉后,不仅在省电视台介绍了这处奇观,还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我自己也把第一次观潮的所见所闻写成散文《千古奇观话潮泉》,省电台配上音乐,用电波传至远方。至今,我还深深地保留着潮泉给我的印象。不过,后来的几次远远不及第一次的印象好。况且,现在的潮泉,那走下去的磴道,已经被水泥所替代,那新建的庙宇,都换上了红砖。更有甚者,用铁栅栏把潮泉挡起来,分明让人感受着物是人非。
( 四 )
现在,去看潮泉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但去的目的各有不同。有的是为好奇而去,有的是像何天禄那样抽签卜箴而去。有人把潮泉进一步神化,说是观潮泉得看个人的运气。遇涨潮者,升官或发财,遇落潮者,则运气不好;不涨不落,平平稳稳。这该怎么说呢?
由于自然界的变化,潮泉也在起变化。实际上,潮泉的涨落并不如前人所说的一日三潮,不十分的规则。荷叶镇的干部们曾在1999年7月30至8月3日对潮泉连续作过五天的观测。记录的数据,每天从清晨至傍晚。有的一天涨潮次,有的只有4次,最高上涨高度为155厘米,最低一次仅4厘米;落潮也不相同。7月30
日,从时10分至18时,涨潮5次,中午13时至1时,涨潮145厘米,后落潮9厘米,为当日涨落最大值;7月31日5时10分涨150厘米,时30分落潮20厘米,涨落悬殊很大。
潮泉至今是个谜。潮泉现象由人不能不去编造故事而增神采。于是,有的说潮泉底下有头犀牛,躺着时堵住了出水口,故涨潮;站立时,水泄而出,故落潮;有的说,潮泉下通南海,随海水的潮汐而潮汐;有的说,这是地质学所说的间歇泉。全山皆石,
骨透中空,多坎窍,盈科而溢,应时潮涌。传说也罢,猜测也罢,潮泉就是潮泉。如果有心观赏潮泉,静候泉边,总能遇上涨潮或落潮。
人为地为潮泉添景增色,自古有之。潮泉旁边过去曾建有潮水庙、听泉轩、潮泉书院,引得一批又一批文人墨客、善男信女游览进香。明万历年间,临武县人曾朝节
(谥号文恪)高中探花,后任户部尚书,他衣锦还乡时,犹记少时闻有潮泉奇幽幻境,便专程前往,被潮泉风光迷醉,题赠了“潮水名山”金匾一块。前人也有作诗者,对此有过赞颂:
间歇泉名古,欢潮众口传。
石塘环峭壁,磴道下临渊。
风雨无惊浪,蛟龙自稳眠。
海洋通地窍,甘澍沛年年。
潮泉旁的听泉庵,因潮落时水从泉底石隙侧出,喷薄成声。再加上一侧小山状若石猴,峰势泉声,人们便将此景神话如石猴吹箫,因有诗云:?
庵宇听泉额,难闻道是稀。
玉箫声滴漏,石窍响鸣机。
地籁随缘觉,猴吹想象知。
元音开橐竽,比竹借题诗。
好一处潮水名山。
千百年来,不,亿万年来,水与山息息相关,潮泉自涨自落。诗歌吟咏也罢,不吟咏也罢,潮泉就是潮泉。“潮水不来,一泓澄碧平如镜;灵岩方响,万马奔腾浪似山”,自然景观只有人去领会,去揣想。千百年来,附加的人文景观都是以人的意志转移而转移。那风雨剥蚀的庙宇琼阁,化成了断壁残垣;荒烟衰草中忽而又建起了新一轮的房舍,总让人觉今是而昨非,大自然的赋予弥足珍贵。
岂止是潮泉如此!与潮泉相匹配的,在这高高的山岗上,也还有神功造化奇观。凤岭之上,是一处蓄水可达100多万立米的天然水库:库底是岩石,库坝是山体岩石,出水口也由地下溶洞改造而成,浑然一体。换言之,这是一口扩大了的潮泉。绕塘库四周,树木浓郁,芳草荣茂,又何尝不是奇妙的神唐水寨沟?再往西南,石灰岩层深处,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那水量据说也达数百万方,出口处新建的电站,水量之大足以证明这一方山水之奇。猴山之下,清溪北流,不过五里,有水月庵,潮泉水汇合诸流,水势始盛,一幕瀑布,飞下数丈,如堤决雷轰,水雾蒸腾,紫气斑斓,蔚为壮观。
这一带还是大鲵、俗称娃娃鱼的繁衍栖息之地。倘若在月明星稀、山风徐来之夜,偶尔闻到数声娃娃鱼婴儿般的啼鸣,潮水名山就更让人感到神秘而幽幻。
潮泉这一方山水,令人神往,留连忘返。
( 五 )
忽然间,我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在几百年前纵情于山水之间,一生游览了无数名山大川。他的一生几乎就是跋山涉水,探奇猎胜。然而,他对桂阳却两次擦肩而过,
失之交臂。桂阳的山水,尤其是潮泉,几乎就在他的眼前,却没有能够在他的笔下展现,乃至潮泉这名声,无能借他之名而蜚声海内外。
这个人就是明末的徐宏祖,大名鼎鼎的徐霞客。
徐霞客于明崇祯十年(137年)三月初一在衡阳与人商议考察湘南,计划是“余乃议先往道州,游九疑”,再折回。初五日乘船西进,“过香炉山,其上滩颇高,又二十五里,午过桂阳河口。桂阳河自南岸入湘。舂水出道州舂陵山,岿水出宁远九疑山,经桂阳西境,合流至此入湘,为常宁县界。由河口入,抵桂阳尚有三百里”。徐霞客对桂阳望而却步,绕开而行。四月初一日,徐霞客已游过了道州,由宁远九疑山转向桂阳州。初三日,在临武、蓝山交界处的朱禾铺吃了早饭,又东南行,六十里,到了临武界内。初四日,因夜来发热,不想走远,寄存小件行李,行“四里,出大道,则临武北向桂阳州路也”,“遵行一里,有溪自北而南,盖发于东山之下者。渡桥,即上挽冈岭。越岭,路转纯北,复从小径西北入山,共五里而抵石门蒋氏。有山兀立。”在这里,他考察了一处无名石洞,并觉得“从来所历诸洞,有此屈折者,无此明爽;有此宏丽者,无此玲珑。即此,已足压倒众奇矣”。洞中“水深五六尺,无埂,不可涉矣。西望水洞,宏广若五亩之池,四旁石崖山赞兀参差而下不泄水,真异境也。其西北似有隙更深,恨无仙槎一叶航之耳”。这不知具体地点之洞,应该与潮泉一带相距不远。可是,徐霞客再没有北行,遂循旧路去了临武城。初六日,出临武城东,“一山突于路北,武水亦北而至,路由山南水北转山嘴复东南去。一里,一路直北,乃桂阳间道。一歧东北,乃宜章道也”,
于是他过骑田岭,去了宜章,又去了郴州,然后由耒水乘船返回了衡阳。就这样,徐霞客从常宁而祁阳、宁远、蓝山、临武一路行去,完全绕开了桂阳。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徐霞客对桂阳不感兴趣。可能是在第一次从衡阳出发前,徐霞客于二月十一日那天,“初涉潇湘”,船行过“桂府烧造之窑”后,遭抢劫,
船只被烧,书籍行囊散失,为此不得己返回衡阳。第二次仍心有余悸,耿耿于怀,而不敢进舂陵江。也可能是以往宣传得不够,徐霞客对桂阳的名胜风光知之甚少,
竟然不屑至桂阳。这后一种原因是完全可能而且至关重要的。就潮泉来说,清同治《桂阳直隶州志》就有这样一番检讨,说南宋王象之编著的地理总志“《舆地纪胜》引旧经云,永兴县西有潮水,清泠莹澈,日夜两潮,疑即谓兹泉也。又云桂阳县,亦有潮泉,丑涌申止,春秋互变,均以图经未审依附为词耳。”潮泉早就被人划入另册。对外宣传的冷清,让徐霞客这样好游之人都对桂阳绕道而行,其山水之好,又有几人知晓?潮泉之所以神奇却又知之者不多,不正是这个理吗?当然,神奇秀美的潮水名山,徐霞客者们游不游并不重要,存在是永恒的。山水之好,游者自然。但愿潮泉潮声澎湃名不虚传,灵幻永恒。
(本文出自欧阳厚今所著《天下桂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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